寫杜甫難,關于杜甫的劇本更難,作為戲曲舞臺藝術概念上的杜甫更是難上加難。一輩子充滿矛盾而又矢志不渝地追求理想人格的人生閱歷使得杜甫無論在舞臺上還是在熒屏上都難以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形象,然而這又是一個有良知的當代藝術家不能不說不能不寫的人物。杜甫憂國憂民的人生憂患,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古道熱腸,“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孤獨和內心落寞,很難用簡單的舞臺語言或者形象概括這個被后世稱作“詩圣”的偉大詩人。杜甫一輩子是在孤獨和憤世嫉俗、顛沛流離、貧窮交加中吟誦著他的黃鐘大呂,在追求理想的社會人生中走完的。正是因為他始終把自己的命運和民族國家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所以杜詩才具有了詩史的本質特征,杜甫本人才被后世稱作“詩圣”。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表現杜甫的知識分子情懷和使命意識,表現杜甫始終矛盾、然而卻始終沒有喪失對理想的不懈追求,表現杜甫對其生存價值的思考和惶惑,就是新編秦腔歷史劇《詩圣杜甫》的現實意義所在,也是劇作家探索和思考當代知識分子人生價值、使命意識的成功表現。
秦腔歷史劇《詩圣杜甫》以全景式的舞臺展示,表現了杜甫艱難竭蹶的一生,也表現了開元天寶年間盛世之下掩蓋的各類社會矛盾,杜甫從一個初出道時心雄萬夫、意氣風發、對社會人生充滿渴望的青年,到一個處處碰壁、窮途潦倒、甚至飽經戰亂而顛沛流離的老年遲暮,都沒有放棄他對理想的追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信仰,這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們畢生所追求的政治清明國泰民安,也是秦腔《詩圣杜甫》的精髓所在。劇作始終以杜甫詩作作為串聯起詩人與時代的脈搏,并在脈搏的起跳點上展示人物豐富而復雜的情感激蕩。杜甫的永恒魅力就在于他字字啼血、行行飲淚的史詩記述中,真實地記錄了李唐王朝由盛至衰的全過程,記述了國家戰亂給人民帶來的巨大遭難,形象地表現了屢遭磨礪、坎坷不平、窮困潦倒的一生。劇作摘取了杜甫一生中幾個重要回合作為展示人物悲劇命運的節點:長安十年蹉跎、“安史之亂”、羌村探親、蜀中歲月等作為展示人物性格與命運的重要轉折,而每一次轉折都表現出杜甫對人民的滿腔熱忱,對時局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患,并以深邃的洞察力和如椽巨筆寫下的重要詩篇作為展示人物內心焦慮、抒發感情的爆發點,從而表現了一個知識分子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擔憂,也揭示了詩圣之所以能夠成為詩圣的歷史根源。
黃鐘大呂、悲情高歌是秦腔《詩圣杜甫》的顯著特征,全劇彌漫的是悲愴縈耳的秦韻苦音氛圍。在劇中,杜甫始終是以一個悲劇形象出現的,也是以一個充滿忠君思想和報國情懷的正人君子、胸懷天下而又處處不得志的悲憫人物出場的。無論是長安十年的歲月蹉跎,還是安史之亂身陷囹圄;無論是小兒餓死之后悲愴天問,還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仰天狂笑,始終充盈在人物胸襟的是報國熱情和愛民情懷,激蕩在人物內心的是對國家民族的忠貞和責任意識。雖然他處處碰壁,雖然一輩子也沒能找到自己心中的清明政治和國泰民安的理想,然而不以己悲、不以物喜,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人擔當,始終是杜甫人格中最為閃光的亮點,也是使之能夠成為后世推崇的典范的實質所在。杜甫的人格精神,無疑是千百年來儒家文化所造就的知識分子命運遭際最真實的映照,也是作家著筆最多的地方。盡管長安一夢十四年,盡管多年求官而未得,但是不改對朝廷的一往情深,不改對民眾生存狀況關心的一如既往,這即是杜詩中最具感染力之所在。正因為如此,在杜甫被安史叛軍羈押,安祿山用鄭虔畫作、杜詩換取嬌娘一笑的人生之大節的重要關目上,已經身陷囹圄的鄭虔寧可不認杜甫也不愿出賣朋友,杜甫寧可裝瘋賣傻也不愿屈己而賣身投靠,嬌娘寧愿破相也不愿為叛軍賣笑這些情節的處理上,顯示了劇作家對儒家文化的深刻理解,對杜甫儒家人格文化精神的高度贊譽。在劇作中,作者并沒有把杜甫塑造成一個道德完人,也沒有把杜甫塑造成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圣人,而是一個始終充盈著激情與沖動、木訥與敏銳、既浪漫但又現實的有著詩人氣質的靈動的人。他既重視友情但也始終不失做人的原則;既重視夫妻之情與幼子的愛,也重視與嬌娘的忘年交;既癡心于做官但是卻對官場游戲規則渾然無知;既擁護王朝的統一和對安史叛軍的切齒之恨,但又表現出對戰爭給民生帶來巨大災難深深同情,復雜的社會環境和坎坷的人生遭遇造成了他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因而也表現出他內心深刻的矛盾心理。劇作家似乎并沒表現主人公的完美無缺,杜甫行為的缺陷和行為的放誕也凸顯了他政治上的不成熟。固然這種不成熟使他不能成為廊廟之才,但卻成就了他作為詩人的品質。為表現杜甫對其妻楊氏夫人的一往深情和夫妻間的靈犀相通增添了一場看似可有可無,實則是最能展示杜甫為人夫的感情場面,尤其是杜甫給妻子吟誦當年所作詩篇《月夜》一詩時所顯示的夫妻相濡以沫,柔情蜜意,使杜甫作為丈夫的形象高大而豐滿。而老妻在他的吟誦聲中闔然長逝,則更把杜甫的悲劇命運從其妻子身上展示得凄涼哀婉,催人泣下。如果說,全劇始終是以杜詩為主線,貫穿杜甫作為詩人不甚得意的人生曲線的話,那么這個情節的設置,則更加深刻地表現了杜甫豐富細膩的情感和對老妻的癡情,也使全劇洋溢著濃郁的人情人性和作為詩人的豐富感情世界。
戲曲文學將歷史講述給人聽,戲曲的舞臺呈現將戲曲文學表現為審美的藝術樣式給人看,因而戲曲的舞臺表現始終是戲曲文學的最高表現形式。創造可看、可聽、可以玩味、品味的戲曲藝術表現樣式,我以為這就是戲曲藝術的最高境界。文學性、敘事性、故事性、抒情性的一以貫之,無疑是劇作的主要特點,而現實的細節描寫和浪漫的故事構成,歷史關目的真實和情節細節的虛構,使得其劇作既具有歷史真實的蕩氣回腸,又有抒情浪漫藝術的柔腸百結,催人淚下。完整的敘事與浪漫的藝術表現相結合,使得秦腔歷史劇《詩圣杜甫》具有了詩的品性,史詩的文化品格,因而也使得《詩圣杜甫》成為能夠表現儒家文化人格與藝術審美品位相得益彰的舞臺珍品,始終與人民同呼吸,始終堅守文人的精神操守和道德人格,這正是秦腔《詩圣杜甫》的當代意義所在。